方齊

茫茫是一份無主、無助、無涯、無際的感覺。

曾經在黑暗中走過崎嶇曲折的山路，眼前分不清是濃霧還是小雨，勉強可

以看到的是兩三步以內一些草木的輪廓，腳底是斷枝殘葉、砂石泥濘，身邊似乎就是無底深 淵，你只知道要往前走，可是前路茫茫。曾經在大風雪裡，開車在高速公路上趕路，車子的雨刷，勉力地在擋風玻璃上撥開一個缺口，可是這個小小的缺口上也凝上了一層濛濛的微霜，你可以感覺到輪子底下是濕滑的路面，路旁黑壓壓的是拋了錨、出了事的車，偶然對面衝來一部反向飛馳的大貨車，車頭燈炫目剎那，又隨即逝去，不知道得再走多遠，才會抵達下一個加油站，你只知道要往前走，可是前路茫茫。

在學校裡，為了寫論文，在工作上，為了收集專業資料，為了求知，為了進修，跑圖書館、上書店、逛報攤，精本典藏、流行榜暢銷書、學術期刊、報章雜誌，汗牛充棟，目不暇接。有了網路，有了像Google那樣強有力的搜索引擎，輸入一個詞語或名字，幾秒鐘內，電腦會為你列出上百萬個相關的項目。氾濫的典藏中，浩瀚的資料庫裡，不知從何看起，從何用起，驚訝和雜亂的心情，漸漸轉成壓迫、困惑、無 助的感覺，但是你只知道一頁一頁的翻，一本一本的看，即使是書海茫茫。

中學念完了，沒有一技之長。工作了幾十年的公司倒閉了，即使學經歷都不差，可是年紀也已經不小。報上徵才的小廣告，密密麻麻的十號字，越看越模糊；網路上的資訊，滿坑滿谷，真真假假，越看越迷糊。打電話，登門面試，似乎是很好的機會，卻是遙不可及，可以得到的機會，令人猶豫、顧慮的缺點又太多。你只知道要繼續找、繼續走，雖然前茫茫。有了一份勉強可以餬口的工作，上班的時間是很長的，體力的消耗是很大的，工作是枯燥刻板的，不知道這份工作可以延續多久，更不知道做下去有什麼發展和轉機，你只知道要做下去、往前走，雖然前途茫茫。

生活在一個狹隘的圈子裡，上班的時候，辦公室裡只有寥寥幾個同事，在工作上，沒有什麼合作的空間，工作以外，背景不同，興趣不同；下了班之後，回到住宿的小地方，四壁蕭條，一燈枯照，打電話找朋友，不是找不到，就是沒有空；上網和素未謀面的網友聊天，也是格格不入。人海茫茫，何處找到談得來、合得來的朋友？在學校裡，從來沒有轟轟烈烈的談過一場戀愛；進入了社會，為了種種因素，多年的戀人，分手而去，感情的世界就像一張已經發黃的白紙。人海茫茫，何處尋覓一個知人？

可是，你一定也曾經體驗過，茫茫何嘗不是一份無牽無掛、無憂無累、無求自得的感覺。

曾經在熱鬧繁華的大城市中，逛街遊蕩，沒有地圖，也沒有目的地，博物館、演藝廳、古老的地標、摩登的大廈、商店餐館，目迷五色；走得累了，地鐵公車，悉由尊便。曾經落腳在荒遠的小村落，奔向不知名的深山幽谷，花香鳥語，夕陽西下，不知何處是歸路，可是你知道轉幾個彎，落腳點一定就會出現在眼前；不知道在哪裡可以吃到一份價廉物美的晚餐，可是你知道當天黑下來，在乾淨的旅館裡，有一張柔軟舒適的床在等著你。前路茫茫，但你可以安心舒暢地走出去，走回來。

大考已經過去了，圖書館裡一片安靜，窗外是酷熱的太陽，書庫裡的冷氣卻涼澈心脾，一本一本的書，任君瀏覽，沒有人跟你搶。週末走進書店，口袋裡還有一點買書的餘錢，一本一本的書，隨意挑選。可是，百花爭艷，百味俱陳，每一本都覺得有趣，每一本都有收藏的價值，圖書館一 次只能借十本書，口袋裡的錢也不可能把整個書店買下來，不知從何下手，如何抉擇。禮拜天的早上，睡飽了爬起來的時候，太陽剛剛初昇，一壺黑咖啡，兩片烤麵包，兩三份中文和英文、立場觀點各異的報紙（最難忘的是星期日的《紐約時報》），加上這個禮拜堆積下來還沒有看完，或嚴肅或輕鬆、或專業或消遣的雜誌，重要的國際大事，紛擾的政壇花邊，最新的科學新知，昨天球賽結果的報導，精闢的社論，趣味的副刊，一份貪婪的心要想把它們通通讀完、讀清楚、讀透澈，可是，中午還得出門赴午餐的約會。書海茫茫，浸泳其中，那是一份渾然無措，卻又富裕、滿足的感覺。

大學畢業了，還沒有找到工作，住在家裡，讓爸爸媽媽免費供應食宿；退休年齡到了，還沒有規畫怎樣去打發日子，退休金也還可以支應幾頓便宜的小館子。等待一下，也許新的機會、有趣的事情會發生，也許平淡的日子還會維持一陣，甚或連續很久。下一步該怎麼走，也許該多動點腦筋去規畫，也許不想動太多腦筋去規畫。前途茫茫，是一份既安詳，也充滿期待、好奇的感覺。

剛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，舉目無親，也沒有一個朋友；戀情剛剛結束，沒有一個可以重新寄託 感情的知心友人。但是，公司裡剛認得的一個電腦奇才，任何有關硬體、軟體的問題，他都可以替你解答、為你解釋；朋友介紹認得的一位木訥卻又才華洋溢的詩 人；在餐館裡碰到談美酒、美食如數家珍的老闆；網路上可以下圍棋、打橋牌的網友。不知道下一個新朋友會在何時何地出現，不知道上一次會過面的朋友，什麼時候會重見，也不知道哪一個會成為深交的知己。可是，人海茫茫，有趣有識、可愛可敬的朋友，你知道一定會有很多、很多。

茫茫是一份恐懼無依的感覺，也是一份泰然無慮的感覺；是一份空虛、缺乏的感覺，也是一份應接不暇、美不勝收的感覺；是一份無助的感覺，也是一份充滿玄機和變幻的感覺。前路茫茫，書海茫茫，前途茫茫，人海茫茫，以前一份害怕、規避、竭力找方向、趕快熬過去的心情，慢慢變成一份舒懷放蕩、以沒有方向作為方向、以流連和拖延代替往前直衝的心情。

是不是茫茫的歲月，改變了我的心境？

【2005-12-30/聯合報/E7版/聯合副刊】